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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十五年,我基本上是在路上度過的。

這十五年,就年齡而言,是我一生最好的時期。

那麼,也就是說,我的生命主調,將由一條條路來綰接。泥的路,沙的路,布滿槍口
的路,煙霞迷蒙的路。

行旅者的精神結構是獨特的。從表面上看,人人都會有一點外出的經歷,有的人由于
謀生職務的需要還會走得很遠,但他們未必擁有行旅者獨特的精神結構。這種結構,
是對常態情思的多重背反;這種背反,大陸稱為悖論,臺灣稱為吊詭,雖是哲學命題
卻裹卷著蒼涼的感情;這種感情,沈在心底,壓在喉口,無可名狀;雖然無可名狀,
一旦撞見卻能立即感受,如荒村見故舊,陌路遇知己。

例如,當年剛剛聽流行歌曲時心態遲鈍,難為所動,奇怪那些年輕歌手為什麼如此健
康卻為瑣碎的煩悶大喊大叫。但是,有一天突然聽到三毛寫的“不要問我從哪里來,
我的故鄉在遠方”時,耳膜一震,百 俱開,剎那間認識了那個三毛。現在有人用常
態情思調查三毛,那恰恰表現了兩種精神結構的差异。

我並不認為行旅者的精神結構對人生是重要的,因此也不把它當作擇友的標準。例如
,我的好友周濤對三毛的這幾句詩就缺少好感,總覺得怎麼一開口就是“不要問我”
,誰問你了?原來我的這位長期騎在馬背上游牧草原的詩人其實並不喜歡旅行,他喜
愛的倒是居家安靜,因此不容易體會三毛的語境。請設想一下,當你以一個東方人的
形象不斷出現在一個個西方小鎮老街中的時候,每雙眼睛、每個窗口都在向你發問,
而且顯而易見的第一個問題總是“你從哪里來”,但又都沒有發出聲音。于是你心中
千遍萬遍地用三毛的詩句來默默回答,正因為是千遍萬遍,這種回答的潛在聲調必然
變得空曠、凄楚、豪邁。一般歌手唱不出這般神韻,後來在電視裏見到我的另一位朋
友費翔老弟鬍子拉碴地在遠方長街間邊走邊唱,衣衫草草,雙目迷茫,便心中一抖,
想,就是他了。原因只有一個,費翔本身就是一個行吟萬里的流浪者。

感應總是互相的,我敏感到了他們,他們也敏感到了我。這其實並不決定于我是不是
寫旅行,就像很多喜歡談球的人未必能被真正的球迷看作是同類。探險家余純順先生
在羅布泊遇難後,人們發現他僅有的幾件最後遺物中有我的《文化苦旅》。對此我很
感動卻不驚訝,因為我聽過他的一個演講錄音,早已知道是真正的同類。所以當幾家
報社要舉辦他的事跡展覽邀我寫一篇序文時,我二話不說就答應了,自信只有我能說
出一些讓余純順先生在天之靈滿意的話。

另一位至今健在的探險家劉雨田先生更是直接地找到了我,見面便四目直視。他的目
光很快柔和了,對我說:“城市使我寂寞,為了擺脫這種寂寞,我來到沙漠。”

這便是可以稱作悖論或吊詭的行旅者獨特的精神結構,超出常態情思很遠。劉雨田先
生對著我的眼睛說這番話時,活像秘密組織的接頭暗號。當時邊上有幾位記者,以為
劉雨田先生是故作幽默,哈哈大笑。只有我沒笑,劉雨田先生的眼光穿過笑聲向我求
援。

我連忙一把拉著他走出人群,因為我知道那種邏輯是一個恐怖的泥潭,一旦陷入很難
拔得出來。但這種邏輯像人群一樣密集和廣闊,因此使得未曾陷入的人如獨步于太古
洪荒。那就是他的感覺了:“城市使我寂寞。”

我顯然比他更瞭解城市,正如他比我更瞭解沙漠。這也就是說,我比他更瞭解他所說
的那種寂寞。

......

這麼說來,旅行者背後還有可以信賴的東西。但是這種東西不管有沒有,都不會影響
我遠行。我想過了,如果沒有,我必須放膽遠行;如果有,我可以放心遠行。總之,
永久的遠行。

這本書收錄了我考察中國文化和世界文化十五年間寫下的小部分文章。我的考察,路
雖不少,但主要還是在尋找各大文明的“經絡系統”和相關“穴位”,因此一路上所
遇到的艱難是雙重的:行旅的艱難和思考的艱難。《收穫》是我開始這場考察的最初
、最重要的幫手。如果沒有《收穫》把我在寂寞長途中的種種感覺及時地傳達給讀者
,我的行走就會像深夜小巷中聽不到自己的腳步聲,很可能因恐懼而返回。那麼,我
也想借這本書,對《收穫》道一聲感謝。

二○○二年九月二日

《走出十五年》(金收穫叢書)自序(節選)

原載新民晚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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